1995年被认为是中国民族工业“收复失地”的诺曼底之年。海尔推出“星级服务”挑战日本公司,TCL以大屏幕彩电抢滩北京市场,乔赢的“红高粱快餐店”宣称要全面挑战麦当劳。然而,相比别的行业的喧嚣,中国汽车业相对无趣,唯一令人关注的大事是1995年11月28日,上汽大众成为国内汽车行业内第一家通过ISO9001质量体系认证的单位。然而这背后,却是一个艰难引进、消化吸收,再超越的逆袭产业故事。
谈上汽大众,谈中国汽车业,绕不开“合资”。其实,回看历史,中国人从听说“合资”到决定办“合资”车企,只有短短一年。
1978年冬,德国沃尔夫斯堡市,时任机械工业部部长周子健率团来到德国大众公司总部,这是一次没有预约的突然造访,以至于负责销售的大众董事施密特在接到门卫电话时,大吃一惊:“中国的机械部部长,要和我对话?”
其实,中国代表团的大部分人,在这天之前都不知道大众汽车此公司,他们原本的考察目标是奔驰,结果发现满大街跑的车都印着“W”的标志,四处打听后才知道,还有一家名为大众的汽车公司,当机立断,登门拜访。
这个魔幻的场景,就是中国政府和德国大众谈判的开始,历史往往充斥着段子一样的偶然性。
参观完毕后,时任上海汽车厂厂长的蒋涛见缝插针,向施密特提出了合资经营的想法,没曾想,施密特没有丝毫犹豫,就高举胳膊,双手赞成。
虽然通用汽车最早和中方提出了“合资经营”,但最终被董事会否决,傲慢的美国人,还不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一历史性机遇,而印象中呆板守旧的德国人,却身段灵活,立刻中断了与韩国的谈判,向上海汽车厂敞开了大门。
合资的意向有了,但签字画押还得再等,这一等,就是足足六年——终于在1984年,中德合资的上汽大众成立。
80年代初,当日本丰田的代表来到上海汽车参观时,用充满优越感的语调,轻蔑地丢下一句话:“这是我爷爷辈儿生产汽车的方式。”
到底是怎样的生产方式引起了日方的嘲讽?答案是上海汽车厂出品的汽车,是师傅们用榔头敲出来的。没错,当时中国的工业体系基础就是如此薄弱。
然而,上汽大众的第一道坎,还不是改造极端落后的生产线,而是与中资工厂的管理交流问题。
《上海1000天:德国大众结缘中国传奇》的作者,德方负责人波斯特回忆道,当1985年,德国人入驻上海汽车制造厂时,最大的麻烦不是阴冷的天气和难以习惯的蹲坑式厕所,而是桀骜不驯的员工。造成这一现实的根本原因,倒还不是外国人的特殊身份,而是差距200倍的薪资水平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。中方总经理张昌谋也回忆道“我们三天一小吵,五天一大闹”。
经过反复磋商,中德管理层引进了现代企业管理制度,推行“绩效挂钩制工资”,结果,原本把孩子们都带来上班的工人们,在金钱的激励下,其组装速度和质量就达到了德方标准。伴随着桑塔纳的畅销,上汽大众的名气越来越响,当时,“上汽小伙子”一度成为丈母娘眼中的香饽饽。
1985年,当德国大众将桑塔纳生产线的电子控制设备搬进厂房时,另一边的中国钣金工还在用榔头敲击着上海牌轿车,两条水平相差半个世纪的生产线,竟然在同一个厂房里共存了整整一年。德国《明镜》周刊报道:中国国内基本上没有任何配件厂,上海大众好像是被扔在一座孤岛生产。
要知道,举着榔头的中国汽车工人,无论经验如何丰富,技术如何精湛,也不可能与流水线抗衡,也不可能敲出符合大众标准的零部件,上汽大众一开始只能生产天线、标牌等零碎件,真正涉及轿车生产的零部件,发动机、底盘、车身等一个也不能生产,国产化率长期低于5%。
1983年,上汽工人徐志荣,被分配到专门生产桑塔纳的CKD小组,与以往不同的是,这次他和他工友的直接上级是德国人。而德方管理人员教给中国工人的第一课,不是技术细节,而是打扫卫生。根据徐师傅回忆,过去汽车厂只有每周一三五才有洗澡,德国人接手以后,马上改造了一个大浴室,每天都必须洗漱。此外,墙壁全部粉刷成白色,每时每刻都要求清扫垃圾,一尘不染。
至今,徐志荣仍清晰地记得,德国工程师托普组装第一辆桑塔纳的情景——他在中国工人面前,打开一个庞大的工具箱,里面的零件,根据相关生产流程,整齐地镶嵌在工具箱的卡槽内,而之前中国工人使用的零件,都杂乱无章地堆砌在大托盘里,随机拿取,随机拼装,不仅错误率高,误差也很大。
当时,德国师傅的教学场地,就是厂房里的长板凳,没有机械手臂,只有吊葫芦。德国师傅每个零件都会亲自现场演示,德国人对细节的苛求甚至到了“变态”的地步,连每个螺丝都一定要符合规定的旋钮数。此外,每天还有质检员抽查。
汽车工业的最大秘密,就是细节,魔鬼一般的细节。徐志荣回忆道:组装第一辆汽车时,CKD小组就碰了壁,装好的汽车始终没有办法发动,原来,当时轿车蓄电池分两种,一种是使用前充电,还有一种不需要。由于工人按照习惯充电,导致启动失败,经过反复调整,CKD小组才找到症结。徐志荣到今天都没有忘记那一天的日期——1983年4月11日,第一辆桑塔纳启动成功。
艰难的国产化进度成为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心魔。本计划7年实现90%国产化,干了两年才只有2%。要知道,中国研发出也就用了两年,这样的速度甚至震动了高层。时任国家经贸委副主任的直接发火:“如果在中国生产的零部件比例不能顺利提高到40%,我们就关掉上海大众!”
随后,他直接从上海市委挖来了“比大众人更了解情况”的陆吉安,和“既懂得汽车生产,又有管理上的水准”的王荣均。德方为表达诚意,专门返聘退休专家来华,以配合上汽大众的工作。
两个工业时代的差距,靠工人的勤奋和官员的发火无法从根本上解决,要知道,过去中国的汽车转向盘生产只有6个指标,而桑塔纳的转向盘却有106个测试指标。关键还是体系之争,1987年,中央专门牵头成立了“桑塔纳轿车国产化生产共同体”,涉及全国132个厂,各方也立下“军令状”:要让桑塔纳的国产化比例在1991年达到85%以上。
结果,由于国产化率长期低于5%,初期零部件全部都要靠进口,原本以为是创汇项目的上汽大众反而成了外汇黑洞——要知道,组装一辆桑塔纳要花掉1万美元。这无疑让已经捉襟见肘的外汇存底更是雪上加霜。
此外,无论是人员工资,还是零部件国产化,哪里都需要钱。国产化遥遥无期,资金缺口又如此之大,怎么办?
要知道,当时的国家财政采取大包干制度,中央财政都快混成了“讨饭财政”,要求各个地方各自突围,杀出一条血路,向政府伸手要钱,显然不切实际。
还是广东人脑子活,给上汽大众支了一招,1987年广州举办全运会,直接向上汽大众订购500辆桑塔纳,每辆车给上海3.4万元人民币(或等价外汇)。
有了首次灵活运作,上海人立刻化身“优等生”。从1988年起,每辆桑塔纳收取2.8万元的国产化基金,到1994年加上存款利息,累计接近100亿。这笔巨款对桑塔纳的国产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1991年,上汽大众零部件国产率已经到了70%,发动机等关键零部件相继实现国产化。
1993年桑塔纳年产量突破10万辆,1996年突破20万辆,1998年累计完成100万辆。
由此,随着桑塔纳的畅销,上汽大众在国内已深入人心,桑塔纳的成功被总结为“桑塔纳模式”向全国推广。
终于,上汽大众迈过了三道坎,其标志性事件,就是本文开头所提及的那一小段文字——
1995年11月28日,上汽大众通过ISO9001质量体系认证,是国内汽车行业第一家通过此项认证的单位。
在此之前,国有企业也好,非公有制企业也罢,在科学技术研发上与世界水平的巨大差距,是中国经济发展的最大瓶颈。在这种情况下,无论企业改革怎样彻底,公司制度如何完善,都不可能突破技术积累的巨大瓶颈。
无论跨国公司来到中国有自己怎样的打算,它们必然要大量雇用中国员工,这相当于中国利用跨国公司的技术资本投入,为国内的科学技术人员提供“手把手”吸收西方技术的机会。
这就如同当年中国大力鼓励出国留学一样,很多人抱怨留学政策导致了人才外流,其实,人才会外流也会回流,如今活跃在中国经济所有的领域中的领军人物中,很多人都有着留学的背景。而利用跨国公司培养人才,更将这一“留学”模式在规模上放大了一个数量级。
他们不会永远在跨国公司工作,当他们流出时,这些技术扩散将大面积地渗透到中国的企业中。没有跨国公司送上门来,中国恐怕没机会让数百万科研人员受到如此系统和先进的培训。
仅此一点,对中国未来的长远效益,就远超于跨国公司在中国所获得的短期利润。
它为中国的汽车工业上培育了第一支有生力量,从配件企业,到产业人才,假如没有这些积累,恐怕多少年后,蔚小理这样的电动车企业,连PPT都画不出来。作为对比,墨西哥生产的大众甲壳虫,前后30年,国产化率只有60%,而上海桑塔纳,只用10年就达到90%。
改革开放之初,在没钱只有政策的背景下,市场换技术几乎是唯一的选择,无论是早先的苏联德国,还是日本韩国,在工业化进程中都经历了类似的阶段,这其实是落后的工业国,追赶先进工业国的必然路径。
新华社记者李安定,在《车记》一书中评价道:“假如没有前面九个馒头垫底,只有第十个馒头,是填不饱肚子的。”
从这个意义上讲,上汽大众通过ISO9001质量体系认证,可谓是中国汽车业扎扎实实的第一个馒头,是中国新能源汽车行业弯道超车的第一个馒头。